科普 | “浪漫关系霸权”：当爱情成为标准答案

这里是CW未命名色彩。

作者 | 阿迟

编辑 | Jessica

图源 | 日剧《无法相恋的两人》

制作 | charlie.

哲学家Elizabeth Brake在2011年出版的著作《最小化婚姻：婚姻、道德与法律》（Minimizing Marriage: Marriage, Morality, and the Law）中提出了“浪漫关系霸权”（amatonormativity）一词。这个词由“amato”与“normativity”两部分组成，前者意为浪漫关系，后者意为规范。Elizabeth Brake用这个概念来批判为婚姻和恋爱关系赋予的特殊价值，以及将爱情作为普世性追求的预设。

在当前社会，浪漫关系，或者通俗意义上的爱情，成为了一种约束人的规范和要求。对爱情的渴求被视为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似乎每个人都应当追求爱情。而在人的多种关系中，爱情也常常被摆在第一的位置。位列其后的其它关系则包括友谊、亲情，以及我们与自身、与宠物、与社会、与世界之间的关系。

浪漫关系霸权同时也体现在社会对于爱情的刻板定义中：一个人只有与一名“异性”相爱，并遵循专偶制的要求，随着感情的逐步升温而发生性关系、结婚、组建家庭，最终相伴一生，才算得上是拥有了一份“完美”的爱情。

浪漫关系霸权的另外一种体现是，热恋中的情侣并不需要解释TA们为何相恋，但单身人士却往往需要解释自己为何单身，而且往往被视为被迫的——即使TA们只是单纯不想恋爱，或者将其它事情看得比浪漫关系更重要。

关注性与性别领域的作家Meg-John Barker曾在采访中从社会制度与文化环境两个方面阐释浪漫关系霸权。

现代婚姻是浪漫关系的一种典型形式。Meg-John Barker指出，目前的社会制度往往会给予已婚人士法律保护、经济支持与卫生福利，而这些都是未婚的人无法享受的，即便TA们可能正处于其它形式的亲密关系中。同样地，相较于还未步入婚姻的人，已婚人士想要一起购房或是同居常常容易得多。另外，如果两人（或是多人）正处于亲密关系之中，但没有结婚，那么即使TA们共同育有子女，也难以被视为合法的父母。

除了这些社会制度层面的现实问题，文化氛围也在迫使人们步入浪漫关系与传统婚姻。类似“王子与公主结婚，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的故事结局在童话、电影、小说中随处可见。这意味着绝大多数人都接受了这种浪漫关系霸权的熏陶。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的亲朋好友也都会默认我们渴望或应当拥有一段爱情，并因此催促我们恋爱、结婚。

在《最小化婚姻：婚姻、道德与法律》中，Elizabeth Brake写道：“排外的恋爱关系是异性恋的理想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说，浪漫关系霸权与异性恋霸权（heteronormativity）息息相关。和异性恋霸权一样，浪漫关系霸权也存在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可以通过其它压迫体系来理解，譬如性别角色：单身男性的刻板印象与单身女性的不同，并且男性和女性对于婚姻的需求被认为是出于不同的原因。而浪漫关系霸权可以充分适应性别角色这一话语体系。为了更好地理解异性恋霸权，我们可以思考什么被视为违反了异性恋霸权，比如颠覆性别角色和展现同性情欲。同样地，违反浪漫关系霸权的行为包括：主动独自吃饭、重友轻色、带朋友（而非恋人）出席正式活动或独自出席、与朋友同居、不追求浪漫关系等。”

除了异性恋霸权外，浪漫关系霸权往往还被认为与以下几种霸权息息相关：顺性别霸权（cisnormativity），即认为人一生只应当拥有一种性别，且必须为男性或女性；专偶制霸权（mononormativity），即认为人应当只爱一个人，并且想要和对方步入一对一的亲密关系；性霸权（sexual normativity），即认为人必然拥有性欲，且往往只对与自己处于浪漫关系中的人产生性欲。

这些霸权共同勾勒出了一套最为主流的对于性、性别和爱情的认知，并规定这是唯一的“正常”。而所有不符合这套认知的个体，都无法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只能被迫承受霸权带来的压迫和不安。

我们已经介绍过，无浪漫倾向者是一群没有或极少经历浪漫吸引的人。对于“浪漫关系霸权”带来的问题，TA们无疑感知最为明显。

由志愿者运营的无浪漫社群组织AUREA收集了一些无浪漫倾向者们的感受与分享，其中常常被提到的一点就是作为主流话语的浪漫关系给TA们带来的困惑与不适。关于爱情和浪漫的信息无处不在，TA们往往因此感到自己与社会脱节，非常孤独。一位无浪漫倾向者匿名分享道：

“对我来说，作为一名无浪漫倾向者的感觉，就好像在听别人讲一个圈内的笑话，而我却恰好不是那个能听懂笑话的圈内人。当我身边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谈论某个人很好看、想和TA恋爱的时候，我却只能判断出一个人颜值的高低，而没有任何其它的想法。自从十三岁开始，我就很少关注这类话题了。如果不是经常被问及是不是单身，我都快忘了脱单也是一种选择。我离‘浪漫’这种感觉很远，并常常困惑于如何能体验到这种感觉。我甚至花了很长时间才相信，人与人之间基于浪漫情感的彼此吸引是真实存在的。”

而对于在社群中占了一定比例的无浪漫倾向无性恋者而言，浪漫关系霸权与性霸权明显共同影响着TA们的人际关系。认同为无浪漫倾向无性恋的Summer这样描述自己的处境：

“作为一名无浪漫倾向者，我常常倍感孤独，尤其是我同时还是一名无性恋者。在一段关系中，人们最珍视的往往是与浪漫或性相关的部分。除非我找到一名和我一样的无浪漫倾向无性恋者，否则我永远也无法步入一段亲密关系。”

TA还提到：“我在我的朋友心目中的地位总是比不上TA们的恋人或是性伴侣。我很开心能够做自己，但一想到我的朋友们不会像我重视TA们一样重视我，我依然感到很沮丧。” 浪漫关系霸权下，友情被视为一种不那么重要的关系，这让许多无浪漫倾向者感到困扰。不止一位无浪漫倾向者在分享中提到，自己害怕在朋友恋爱后会被朋友抛弃。

浪漫关系霸权还以其它形式影响着无浪漫倾向者的友情，Taylor分享道：

“作为一名无浪漫倾向者，尽管我很爱我的朋友们，但我从来不敢告诉TA们我爱TA们。因为我担心TA们会误认为这是一种想要和TA们步入浪漫爱情的表白，并因此导致我们友谊的破裂。在如今的社会，大家都将浪漫关系看得比其它纯精神层面的关系更重要，这让我非常恼火。”

除了以上提到的种种困扰，无浪漫倾向者面临的另一重困境是，TA们难以找到一种概念或话语来阐释自身的状态和感受。Runo提到：

“每当我想和别人‘出柜’时，我总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来解释我（作为无浪漫倾向者）的情况。每每想到我要如何在没有合适的标签和定义的情况下，向别人深入地解释我的这种感受，我都感到窒息。”

在面对这样的“失语”的困境时，“无浪漫倾向”这一概念本身就已经给予了无浪漫倾向者们莫大的帮助，让TA们得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和表达自己的状态。Maxine分享道：

“（无浪漫倾向）这个词让我终于找到了认同，让我从无法步入亲密关系和浪漫爱情的焦虑中摆脱出来，让我感到平静。”

如果说，“无浪漫倾向”这一概念的诞生帮助无浪漫倾向者重获表达自我的权利，那么“浪漫关系霸权”一词的提出则是在质疑社会现有的对于亲密关系的定义及其背后隐含的权力。Meg-John Barker指出，“浪漫关系霸权”这一概念的提出本身就是非常有益的。因为这一概念让人们意识到，浪漫关系并不是天然的、唯一的。步入浪漫关系只是人生的一种选择，甚至有可能不是一种好的选择。

这影响的不仅仅是无浪漫倾向者，还包括单身人士，甚至对于符合和认可浪漫关系霸权的人也有所助益。因为浪漫关系霸权总是试图规训每一个个体，为个体带来巨大的社会与文化压力。这种压力迫使人们过分追求浪漫关系，并执着于步入爱情的一个个阶段，却因此忽视了自己生命中其它弥足珍贵的东西，比如友情、集体归属感等等。

浪漫关系霸权中对爱情的狭隘想象也会带来困扰，即使是对于那些追求和憧憬浪漫关系的人。浪漫关系的规范要求爱情中的双方必须视对方为自己的全部、自己的一切、自己的灵魂伴侣。恋人成为了一个集多种身份于一身的角色：TA既是挚友，又是爱人；既和你同吃同住，又和你一起养育孩子；既要在你沮丧时鼓舞你，又要在你生病时照顾你。浪漫关系霸权对于恋人这一角色的要求显然过分苛刻，导致浪漫关系通常很难长期维持。人们可能会留在令人不快的、不健康的关系里，因为TA们害怕变成单身人士；也有可能一次次分手并因此受伤，因为TA们执着于寻找理想的另一半。

比起浪漫关系，有些人更喜欢其它类型的关系，包括多配偶的浪漫关系、不包含浪漫的承诺关系、与自己的关系等等。TA们意识到了将关系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会带来问题，或者认为爱情没有那么重要。有些人曾经经历过创伤，认为浪漫关系风险很高。也有些人需要独处的时间和空间，或者觉得浪漫关系过于激烈。而这些都不应该被视为“不正常”而遭受歧视。

当然，对于个体来说，摆脱主流文化的桎梏总是异常艰难。但如果通过理解“浪漫关系霸权”这一概念，我们意识到了以爱之名进行压迫和控制的权力体系，就可以从另类的视角出发，反思社会主流话语中关于“浪漫”和“爱情”的叙述，并以更为开放多元的心态来看待和想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毕竟，爱情固然美好，但它并不是唯一的答案。

参考资料：

Elizabeth Brake. Minimizing Marriage: Marriage, Morality, and the Law.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89.

MEG-JOHN BARKER. (2020). All about Amatonormativity: the Privileging of Romantic Love. Retrieved 23 February 2022, from https://www.rewriting-the-rules.com/love-commitment/all-about-amatonormativity-the-privileging-of-romantic-love/

AUREA. (2019). My Aromanticism (Part One). Retrieved 23 February 2022, from https://www.aromanticism.org/en/news-feed/my-aromantic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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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lgbta.fandom.com/wiki/Amatonormativity